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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望月念提浆

张家口日报 04版长城·作品 2025年10月04日

编者按:天悬银盘,月洒清辉。中秋节至,无论南国北疆,还是平原海上,团圆的暖意是那一张张风尘仆仆的票根,思家的心情是那一盒盒千里迢迢的月饼。月圆花好,良辰美景,在免费的高速公路上,在拥挤的临客列车上,在大红的喜庆灯笼里,在熟稔的乡土乡音间……从繁华的城市到静默的乡村,已经赶回家的,或者正在路上的,又或者只能“千里共婵娟”的,都是同一份心情。

花好月圆,举国同庆。在中国人的精神星空中,始终高悬着一轮亘古不变的中秋圆月,并化为一种厚重的精神寄托。中华传统文化绵延数千载,家国情怀始终是鲜明的底色。

宋长波

圆月刚爬到坝上县城老房子的屋檐,风就带着丝凉意,呼呼地刮进来。这风真够野,专往门缝窗缝里可劲儿钻,吹得院门那对莲花铜门环叮铃直响。一下子,就把我在梦里的甜香给勾出来了。

五岁以前,我住在坝上县城爷爷家,爷爷说他小时候这里曾属察哈尔省。那时,天一冷,风就刮得“呜呜”叫,能把耳朵吹麻。我像个小尾巴,成天围着爷爷转。

我仰着脑袋,赖着爷爷:“爷爷,给我做个老寿星,胡须要长长的!爷爷,再做个仙童,莲花在掌心开的那种!”爷爷满是笑意,伸手点我鼻尖:“你这小家伙,就知道缠着爷爷要这要那。”说完,转身就在暖烘烘的大土炉前忙活开。

爷爷往炉膛添柴时,火苗直窜,映得满墙光影乱跳,像演皮影戏。他一边用绵白糖、瓜子仁、花生碎、黑芝麻、青红丝调着糖馅儿,一边慢悠悠地给我讲故事:“咱老察哈尔省,以前是走东口要道,南来北往客商带来各地手艺。这提浆娃娃方子,传说是山西师傅留下的,专挑月圆夜做,沾的是月光灵气。”我看他起手揉面,面团在麻油与糖浆中变得油光水滑,空气里飘着甜香。

爷爷有好多提浆娃娃的木模子,老寿星模子眉眼含笑,长髯飘逸,一手握龙头拐,一手捧寿桃,寓意长寿健康;仙童模子眼睛大大的,坐在莲花座,一手捧莲花,一手持笙,寓意“连生贵子”。“这一老一小,合着老察哈尔的讲究。”爷爷把面团按进模子时,不忘念叨:“老寿星是给老辈人祈寿,小仙童护着小辈。早年间走商路凶险,出门带上提浆娃娃,就盼着平安团圆。”

爷爷最宝贝的是那对纯铜的模子,他说那是他的爷爷传下来的,他舍不得用那对铜模子做提浆娃娃,说铜模子里有我们家150年的故事。

他边往面皮里包馅儿,边说:“八钱糖,六钱面,皮多了臃肿,馅儿多了露馅,面团用糖浆、麻油和着鸡蛋揉。这方子传了几代人,当年你太爷爷挑着担子卖提浆娃娃,带着我们兄弟四个从老怀安城来到坝上。他凭手艺起家,咱家在西门外开起两层高的饭店,扎了根。”

磕出的提浆娃娃眉眼弯弯,爷爷拿毛刷蘸蛋黄液,在娃娃头顶点朵梅花,“涂了这‘月光油’,娃娃才有灵气。”

坝上的中秋,没有盛大节庆,但爷爷做提浆娃娃,是我每年的盼头。院里两棵金红果树沙沙作响,混着锅里白糖溶化提浆的咕嘟声,格外动听。

我穿着奶奶给我缝的羊皮坎肩儿,听爷爷讲北门口以前的碉堡有多高,讲马市上驼队铃铛声能传十里,讲日本鬼子来的那年,太爷爷把家传的铜模子收了起来,说咱老祖宗的寿星和仙童不护佑鬼子汉奸,“别看这小小的提浆人,烘烤硬了能拿它砸核桃。1942年,有个汉奸非要借咱家祖传铜模子,说是给日本人的孩子玩几天,其实就是明抢,你太奶奶拿起个‘仙童’就把他脑门子给砸肿了。”

偶尔,他也会说起县城老城墙,漫不经心却藏着怀念,“你爸像你这么大,总在城墙根下跑,用土坷垃打仗,城墙上都是野花野草,还能摘野果果,西城墙下有个水圪洞……”这些故事,和着甜香,揉进每个提浆娃娃。

这提浆娃娃,兴许只有在咱老察哈尔省范围内才为人熟知。而且,中秋节送提浆娃娃的习俗是有规矩的,过了12岁,便收不到提浆娃娃了。每年临近中秋,我都盼着爷爷做提浆娃娃,那是独属于我的节日期待。

那时临近中秋,坝上就挺冷了,等到提浆娃娃烘制好了,爷爷一打开烤箱,屋里就升起白雾般的热气,风都暖和起来,甜香溢满整个院子。爷爷说,提浆娃娃是“活”的,出炉要轻拿轻放。我馋得拿起刚出炉的就咬,第一口硬得硌牙,再咬几口竟酥得掉渣,馅料甜香与麻油香在舌尖散开。爷爷看我吃得腮帮鼓鼓,笑得眼睛眯成缝,额头的皱纹还映着月光。

五岁,我跟着父母去市里居住。日子就在这样的变迁中流逝,我奔赴北京读书。

考上研究生那年,我回去看爷爷。院里的金红果树挂满了红果子,我摘了一颗尝,果子发涩,爷爷说:“等到下霜摘才好吃,那时皮就薄了。”

爷爷望着西边空荡荡的方向,声音有些沙哑:“那段老城墙,去年也拆了。”我望着那片空地,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说的土坷垃、野果果、水圪洞,原来那些故事,和提浆娃娃的甜香一样,都成了回不去的旧时光。我不禁问爷爷:“为啥这几年不见爷爷做提浆娃娃了?”爷爷瞥了我一眼,片刻才说:“你该成家了,我还要给重孙儿做提浆娃娃呢。”

爷爷上年纪了,盼我成家。

第二年,爷爷走了。又过了三年,老院子就拆了,那两棵庇护过我家几代人,带来30多年欢乐时光的金红果树,就这么倒下,在废墟里抱在一起,满地血红的碎果。我在一堆废弃物看到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,里头有张泛黄纸条,是爷爷最后一次寄提浆娃娃写的:“大孙儿呀,爷爷记着你说这娃娃像人参果,今年用咱家祖传的铜模子压了八个,寿星公胡须嵌了黑芝麻,就当爷爷陪你过十五啦。”那年我念初三,最后一次吃到爷爷做的提浆娃娃,学校放假我又把铁皮盒子给爷爷带回来,那纸条也跟着回来了。我看着熟悉的纸条,眼圈湿了。

那对做提浆娃娃的铜模子,从晚清就在我家传承,爷爷说我家每代人都把它视作珍宝,但在爷爷走后却不知所踪。

我摩挲着铁皮盒里早已裂了的木头模子,这些模子也有二三十年了,寿星公的长髯积着岁月的灰尘,仙童的莲花座也褪了色,当年爷爷用它们压出提浆娃娃,眉眼依旧鲜活。指尖触到模具凹槽时,风突然摇响院门上的莲花铜门环,恍惚间,传来爷爷的声音:“点上‘月光油’的娃娃有灵气。”他蘸着蛋黄液的毛刷悬在半空,烛火将影子投在墙面上,把老寿星的胡须拉得老长。

临街的糕点铺子里,月饼镀着金边,甜得发腻,我却再吃不上一口爷爷做的提浆娃娃。爷爷走后,那些揉进面团里的月光,那些伴着提浆娃娃的老故事,随着坝上的风,散在不知名的角落。

醒来,我独自在屋里,周边静得很,只有风声吹过。此时的我,像极了被遗落在旧时光里的提浆娃娃,守着再也回不去的曾经,等着不会再来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