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土中生出“现代性实验”：张永江的非遗传承启示录

编者按：张家口坝上寒夜，零下二十摄氏度的风裹挟着雪粒抽打窗棂。张北县农家院里，炉火正旺，炕桌上摆着莜面窝窝和酸菜汤，几位裹着羊皮袄的老艺人拨弄起四胡、扬琴，喉咙里迸出二人台特有的“咳咳腔”。人群中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俯身记录曲谱，时不时跟着哼唱——他是河北北方学院的副教授张永江。这样的场景，在过去二十多年里重复了数百次。当最后一缕琴声消散在夜空，老艺人拉着他的手说：“这调调可不能绝了，得有人接着唱。”

这句话，像一星火，点亮了这些年里张永江守护国家级非遗二人台的漫漫长路。

本报记者 翟见英

桑干河畔的文化觉醒：

为塞外文化构建基因图谱

张家口地处“文明三岔口”，明代“走东口”的移民潮中，山西梆子的高亢与蒙古长调的悠远在坝上草原相遇，催生出二人台独特的“哭腔”——这种介于戏曲与民歌之间的声腔，像极了塞北风掠过莜麦地的呜咽。在张永江听来，这每一句唱词都带着泥土的颗粒感，那是晋语区的舌尖音与蒙古喉音的化学反应，这也是张家口地理褶皱中的艺术基因。

2004年，在晋蒙陕冀四省区二人台大赛后台，张永江发现参赛队伍平均年龄超过60岁。一位参赛的老艺人拍着他的肩膀说：“这戏能不能传下来，就看你们年轻人了。”语重心长的话语，张永江听得字字入心。

他钻进张家口档案馆，在泛黄的文献里中发现了重要信息：二人台音乐中保留着辽金元时期的古汉语发音，舞蹈动作暗含草原摔跤的肢体语言，就连《卖碗》这类生活小戏，也记录着晋商贸易的货币换算方式。张永江惊觉，东路二人台不仅是戏曲，更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碰撞的“活化石”。

接下来的年月里，便是张永江孜孜矻矻的非遗保护行动：主持河北省社科联课题“非物质文化遗产东路二人台保护策略研究”、主持申报的河北省首个以“东路二人台”为核心研究对象的学术平台“河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基地”获批成立、66万字的学术专著《东路二人台艺术研究》问世。这部著作系统性梳理东路二人台的历史脉络、音乐特色和表演程式，获河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，业界惊叹：“这部书填补了二人台的研究空白！”张永江曾深入晋蒙陕冀四省区，走访近百位民间艺人，因他的文化苦旅和学术钻研，二人台这支塞外文化有了自己的基因图谱。

老调子唱新声：

传统艺术强势“破圈”

学术深耕的同时，张永江认真思索如何让二人台活态传承，与现代生活共生。

在全国多地举办的个人独唱音乐会上，张永江将二人台唱段与美声唱法完美结合，场场人气爆满。传统艺术跨界融合实现创新表达，这正是张永江让非遗在新时代接通年轻人的方法论，深谙此道的他在《塞外老乡》《桑干河风情画》等系列原创歌曲里将东路二人台音乐元素融入现代声乐，形成“塞外风”演唱风格，其个人专辑《塞外风》等成为地域文化传播的经典载体。

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化传承不仅是艺术的延续，更是族群文化基因与集体记忆的激活过程，可以强化文化认同与情感共鸣。2024年，贺宝贵作词、张永江谱曲的《莜面香》不仅是一次艺术探索，更是一场味觉寻根，推出后迅速成为本土文化符号。莜麦生长在长城沿线地带，这里也正是东路二人台的流行区域，张永江在音乐旋律上创造性地吸收了二人台《眊妹妹》曲调，呈现鲜明的地域风格，激活张家口人的集体记忆。《莜面香》首演即引发强烈情感共鸣，现场不少观众抹眼泪道：“听着这曲调就想起了祖上背着莜面走口外的故事，不论到哪里，张家口人也忘不了这口莜面味！”

文明走廊“修补”：

跨省联动打造文化共同体

在张北草原的星空下，张永江与内蒙古的学者围坐在篝火旁，手中的马头琴声与苍凉的二人台唱腔交织，仿佛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。夜风掠过草原，也掀开了这位非遗学者心中深埋的隐痛。行政区划的藩篱，让二人台成了“文化孤岛”，山西学者研究“西口调”，内蒙古、河北专家专注“东口腔”，却鲜有人关注这个横跨四省区的文化共同体。

这种割裂，刺痛了张永江的心，也点张永江燃了他的使命——他要做长城脚下文明走廊的“修补匠”，让散落四省的文化碎片重归一体。

2023年，他联合晋冀陕蒙四省学者申报了“国家级非遗二人台文化旅游保护区”项目，探索以文化纽带缝合地理鸿沟。张永江牵头设计“走西口”主题旅游线路，将山西河曲民歌、张家口坝上风情、内蒙古草原仪式、陕北民歌等串联成一条流动的文化长廊，业界感叹：“张永江着眼的不只是国家级非遗二人台，更是一条贯通长城内外的文明之路。”

推进宏阔计划的张永江深知，让非遗活在当下的呼吸里，核心因素是“人”。在宣化区实验二中等美育课堂上，张永江教学生们挥舞霸王鞭，哼唱二人台元素歌曲《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》。“孩子们手中的彩扇，比任何理论都更有生命力。”为此，他推动乌兰察布市艺术学校与张家口希诺教育集团合作，跨省共建二人台传承基地。

从学术深耕到实践突围，张永江的探索给予我们深刻启示：非遗保护不是挽歌式的怀旧，而是以传统为舟楫，驶向未来的创造性转化。当《东路二人台艺术研究》《中国民族音乐及作品鉴赏》被年轻学者捧读，当晋冀陕蒙四省区的非遗旅游列车鸣笛启程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门艺术的复苏，更是一个文明体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守护精神根脉的生动答卷。张永江以学者的严谨、艺术家的激情与赤子的热忱，让我们相信：每一粒深埋泥土的文化种子，都会在新时代的春风中，蓬勃出跨越时空的生命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