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蛰帖

王平

春雷在云层深处辗转反侧时，我正站在庭院里，看冻土在晨光中裂开细小的纹路。那些沉睡了整个冬季的虫豸，此刻该是被第一声闷雷惊破了梦境，触须在黑暗中轻轻颤动。雾气从低洼处漫上来，将青石板上的苔痕洇成水墨画，檐角的冰凌开始滴落清露，像时光在瓦解陈旧的封印。

去年埋下的酒坛，坛口的红布已被地气洇出浅痕。我蹲下身，指尖抚过坛身的陶纹，恍惚间听见泥土深处传来蚯蚓翻涌的私语。老桃树的枝丫突然发出脆响，分明是芽孢在挣破茧衣的声音。那些蜷缩了一冬的褶皱里，正酝酿着惊心动魄的绽放。我仿佛看见千万个粉白的小拳头，在灰褐色的树皮下游走，将积蓄了三季的力量，在惊蛰这日化作破茧的蝶。

邻家的竹筛盛着新采的荠菜，叶片上还沾着惺忪的露水。阿婆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，用指甲掐断草根，惊起的泥腥味里裹着艾草的苦香。她的银发被晨风撩起，露出耳后淡青色的血管，像极了田埂边蜿蜒的蚯蚓。竹筛里的荠菜堆成绿云，与她蓝布围裙上的靛蓝碎花相映成趣，恍惚间分不清哪是大地的馈赠，哪是岁月的底色。

田埂边的蒲公英举着毛茸茸的白旗，只待一阵东风掠过，便要发动春天的起义。我沿着阡陌徐行，裤脚很快被晨露打湿。忽然有豆大的雨点砸在额角，抬头看时，乌云正从远山那边翻涌而来。那些蛰伏的生命，此刻该是在泥土里兴奋地颤抖吧？蚯蚓加快了蠕动的节奏，蝼蛄忙着修葺新居，连蚂蚁都排成长队搬运着越冬的食粮。

黄昏时分，燕子斜斜掠过池塘，剪破了一汪碎金般的夕阳。我看见去年的旧巢在梁间轻轻摇晃，仿佛在呼应地下那些即将破土的生命。巢泥上还留着雨燕的体温，巢里残留的羽毛在暮色中泛着微光。忽然有幼雏的啼鸣声从巢中传来，细细弱弱的，却像一根银针，刺破了黄昏的寂静。

此刻，连呼吸都染上了青草的气息，每个毛孔都在等待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。我站在屋檐下，看雨丝斜斜地织就纱帘，将整个世界笼罩在朦胧的诗意里。雨滴打在青瓦上，发出清脆的罄音；落在池塘里，激起千万个银亮的笑涡。那些沉睡的种子，此刻该是在泥土里畅快地痛饮吧？它们胀破种皮的声音，与雨打芭蕉的节奏交织成生命的协奏曲。

当第一声春雷炸响时，整个大地都在颤抖。我看见老桃树的枝丫剧烈地摇晃，千万朵蓓蕾在雨中舒展腰肢，将积蓄了一冬的胭脂色，在惊蛰这日毫无保留地绽放。雨幕中，阿婆的身影渐渐模糊，唯有竹筛里的荠菜愈发鲜绿，像一块翡翠，在天地间闪耀着生命的光泽。

惊蛰是天地间最温柔的暴动，当万物从混沌中醒来，连时光都变得轻盈。那些被寒冬折叠的生机，正以不可阻挡的姿态舒展。我伸出手，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，上面还沾着雨珠，折射出七彩的光芒。在这惊雷与细雨交织的时刻，我听见了生命拔节的声音，那是天地间最雄浑的诗行，正在惊蛰的画布上，书写着关于重生的永恒命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