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“星”岁月

张秀梅

一日，带母亲吃完老豆腐，想带她去远一点的公园看看。这个季节，各种的花都盛开了，姹紫嫣红，是母亲的最爱。没想到被一口拒绝了。原来小弟从旧书网上给母亲买了一本书，母亲急着回去看下一章节，就像当年万人空巷的追剧，一集也不舍得落下。

书是《第二次握手》，作者张扬。想到母亲那股子不去公园的“决绝劲”，我一下子回到从前母亲带我们追“星”的岁月。20世纪70年代末，我们还在乡间生活。有一日父亲从朋友那里借来一本特殊的“书”，他和母亲兴奋地谈着什么，我清晰地听到几句：这本书千万别借给别人，半个月内看完还书。那时候爷爷还是“四类分子”，未平反，父亲受到牵连，失去了很多求学工作的机会，在乡间务农。环境艰苦，但父母齐心，我们一家五口有衣有食，独享一份人间的快乐。父母为我们订阅、购买了一些书报，我们在书的世界里另有一种生活，极其享受。

母亲是个书迷。我们的课本、书报，她都不放过。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她在灶膛间，边烧火，边看书。父亲借来的那本有“规定”的书，她爱不释手。灶膛的火一闪一闪，映红了她的脸。我们不满足小人书，不满足儿童文学，好奇母亲读的是哪一本“神仙书”。我和弟弟都曾凑过去，抢妈妈的那一本书，问读的是啥书，讲的是啥？

作为三个孩子的妈妈，母亲的时间太少了。能容她安静下来做一点自己的事，那是奢侈。母亲给自己打造的奢侈空间便是午间、夜间、灶间。我们在那个时间，听妈妈讲她正读的那本书是《第二次握手》，是珍贵的“手抄本”小说。苏冠兰、丁洁琼、叶玉菡、奥姆霍斯……这些人从此在妈妈的口中轮番登场，妈妈一边看一边给我们讲，悬念迭出。

小说中苏冠兰、丁洁琼这两位科学家，是母亲心中闪闪发光的“大明星”。阴差阳错，他们一生中只有两次握手。一九二九年夏季，古城南京火车站，苏冠兰、丁洁琼，两个刚刚初恋、怀有“科学救国”理想的青年第一次握手；而第二次握手，竟会在整整三十年后。丁洁琼始终铭记与苏冠兰的誓言，拒绝了导师奥姆霍斯对她的真诚爱情，毅然从美国回到祖国。而苏冠兰已与叶玉菡结婚……期间的故事充满传奇，搞科研、恋爱、出国、留学、成家；繁忙、痛苦、劳累、喜悦、成功、失败；生儿育女、生离死别、事业巅峰、人情世故……我们三个小孩子，跟着母亲一起追“星”，体会着人物的悲欢离合，和他们一起，经受岁月洗礼……

在那个年代，手抄本《第二次握手》在千百万读者“心里燃起了光明的火焰”，作者张扬因此被逮捕入狱并“内定死刑”。改革开放后的1979年，《第二次握手》正式出版，风靡全国，430余万的总印数至今仍高居新时期当代长篇小说发行量之首。连作者张扬大概也没有想到，在遥远的乡间一角，有一位妈妈，也曾带着孩子们狂热追“星”，是这本书的“铁粉”呢！

后来有了根据张扬同名小说改编的小人书，并有了由谢芳等主演的同名电影，我们过了一把连环画瘾，妈妈又过了一把电影瘾。

1995年，我考入大学中文系，教我们的老教授，都是老派的“高知”，有的名校毕业，学养深厚；有的精通外语，著作颇丰。他们意气风发，蛮有青春活力。教我们现当代文学、电影文学、戏剧文学课的老师，除了让我们读名著，还逼我们“拍戏剧”。学生被分成几组，自编自导自演。我所在小组的组长让我编剧。我一下就想到了《第二次握手》。只一个晚上，一个“剧本”就完成了。幸运的是，我还成了“女主角”丁洁琼的扮演者。在一众《雷雨》《青春之歌》《茶馆》的“戏剧”中，我们的《第二次握手》脱颖而出，成了那次汇演的一匹“黑马”。

掌声雷动中，我仿佛又回到了灶膛炉火间，和母亲一起“追星”的岁月：灶膛的火一闪一闪，我们围坐母亲身旁，听她讲苏冠兰为保护科研机密与美国特务搏斗，叶玉菡用身子挡住了射向苏冠兰的子弹；“海外赤子”丁洁琼始终铭记与苏冠兰科学救国的誓言，摒弃美国的优厚待遇，毅然回到中国的一个个故事。

“戏剧”节后，我在图书馆的灯光下，重读了一遍《第二次握手》。我静静地和书中的每个人物握手，并代母亲，向他们一一问好！

时光流转，沧桑巨变。母亲已到古稀之年，但爱读书的习惯一点没变。我们淘汰下来的各种废书废报，都“赠”与母亲。她没有一点嫌弃，宝贝似的收藏起来，欢喜地一本一本去读。她现在有大把的时间，能安静奢侈、不爱限制地“追星”了！

母亲的“追星”深深地影响了我们。有一次和大弟一家相聚，聊到读书，大弟忽然问我：“记得‘海外赤子’吗？那是妈妈的口头禅呢！”“记得啊！《第二次握手》，苏冠兰、丁洁琼嘛！”我一点也不含糊！“我们那时候，就被妈妈进行了理想主义教育呢！”大弟深情地说。被熏陶过的小弟，还记得母亲的“心头爱”，不知什么时候，给母亲网购了一本《第二次握手》。现在，那个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读书的老太太，你可别打扰，她正美美地和苏冠兰、丁洁琼约会呢！

书卷多情似故人，晨昏忧乐总相思。那一本传奇的《第二次握手》，是“星”，是故人，是母亲的“心头爱”，也是我们心中的一缕光，它照亮过我们的童年，也温暖了我们一生！